四六、惺惺相惜
陇西节度使哥舒翰沉吟半晌说道：“学士见教，本当敬从，但吾平时节制部下军将赏罚分明，言出必行。今郭子仪烧了军粮、兵器，数目巨大，依法当贷，理当上奏朝廷定夺。”李白说道：“既如此，学生不敢阻挠军法，只求宽期缓刑。节度公自具疏请旨。学生原奉圣上手敕，许小生飞章奏事。今亦具一小疏代为郭子仪乞命如何？”哥舒翰闻言欣然道：“如此正好，可传令将郭子仪收监禁锢，候朝廷旨意而行。”至此，李白辞谢而出。于是两下里具疏上奏朝廷。李白更是极言郭子仪雄才伟略，足备干城腹心之选，派人星夜驰送奏疏，自己也暂留并州馆驿中候旨。不几日，圣旨下达并州，只说失火军士已斩，宜赦郭子仪罪，许其立功而赎之。这正是“学士识英雄，解救患难中，今日得宽典，他年建奇功。”郭子仪受李白活命之恩，发誓于日后报恩。李白也别了哥舒翰与郭子仪，并求哥照顾郭，得以立功为尚。果然如愿以偿，郭子仪终于屡立战功，渐成大将，这乃是后话。此时长安朝中，李白好友贺知章上书告休还乡去了。左相李延之送别时，喟然叹曰：“你我两人相聚日久，少说也有十数春秋，只因受人猜忌而辞官归隐，诚为可惜？”贺知章也嘱托李延之好生照看李白。李白在外也闻知贺知章辞官归隐，朝政只由李林甫与杨国忠专权，心中很是不悦，也就上了一本，也要弃官归隐山林，可唐玄宗就是不准所请，仍允其任意逍遥游。李白无奈，只好遵旨，便回转广陵家中探望妻子许湘娥。谁知回转家中得了个大喜，是许湘娥生的儿子，取名伯禽，已长成七岁年纪了，且能背诵李白的诗篇，其聪俊颖悟酷肖其父。这时的李白看了眼自己的从僮小白，原来这从僮已长成个年轻后生。李白不由得责怪自己太对不起自己的家人，竟让家人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自己竟没关心过他们。于是下定决心，要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和家人多团聚团聚，并为他们多做点事。偏是事与愿违，没过几天安稳日子，不好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不断传来，说道安禄山在渔阳（今北京市密云县）起兵谋反，河北二十四郡被破竹之势攻陷，叛军今已过了潼关（今陕西省潼关县北）已直奔长安来了。唐玄宗已将皇位传给太子，自己逃往四川，一路上狼狈得很。太子继位，号称肃宗皇帝，下诏令郭子仪、吕光弼这两员大将率兵勤王讨贼，战事正十分激烈，难民四散奔逃，骨肉离散，饿殍随处可见。在此乱局之下，李白也是坐立不安。没过多久，又有麻烦来了，永王李璘派遣了一员差官，递交了书扎，要请李白去江淮出任幕僚，为永王参赞军机。李白知那永王李璘也是唐朝皇家族人，因以封为永王。李白自思，自己受唐玄宗亲封，已是朝廷翰林院士，今又受永王函请甚感不妥。为此，就一书回绝了事。偏这永王不依不休，不断派人来请。李白不耐其烦，骑了头白驴，也不带从人，便出外求仙问道去了。
一日，李白行至龙江，因慕庐山胜景，想去寻找匡氏兄弟在庐山修仙得道的遗迹。偏这代步的白驴身倦体乏，行走迟慢。正在心中焦躁之时，却见江上来了一艘大船，装扮得十分花哨，船内笙篁齐奏，弦拨筝钟，在那船头上站着位青衣少年英俊书生，仰天歌道：
菰云开霁，蘋风荐冷，
一波微茫万顷。
青山碧波，载托红颜，
一阵弦索悠扬。
鹧鸪斑驳，绿珠茶芽，
静待远方来客。
仕女仙童，引吭甜歌，
霎时倾倒太白。
其声若莺啼鸣，委婉动听，却异乎平常。少顷，从船舱内走出一个身穿粉红色绢衣的绝色少女，只见她面色若桃花，眉如远山，手若荷芷，与衣裙相映衬，光彩四射。她接着轻启朱唇，露出贝牙，唱道：
玉箫金管，凤尾七弦，
长天月淡少明。
但观远山，色浅若黛，
妙在拖兰垒翠。
百里无尘，千里鲜影，
只展得琉璃镜。
李白听罢朝前一望，果然已是金乌啣山，银盘初露的时光矣！再回头向那船头望去，只见那里又多出一个着绿色绫衣的美丽少女。她也口吐含香鸾声唱道：“随流一棹画中行。夹岸峰，群峦列阵迎。”歌声一落，紧接着船中笙箫管笛、琴瑟筝钟，鼓乐齐鸣，船头一男两女，齐声和唱起来道：“清濑转，红妆相瑛映。鸳鸯隐，鸿涑鸟惊难定。”唱毕船舱内出来一位斯文长者。此人白发白髯，穿一件深褐色长衫，真有仙风道骨之气度。他上得船头，向李白拱拱手，高声叫道：“岸上站的那位，可是太白先生吗？”李白见问，不禁有些惊奇，急忙回答：“在下正是。未知老先生尊姓大名？”那老者笑笑道：“老朽乃是无用之辈，贱姓林名丹丘。哪如先生名冠诗坛已三十余年矣！”李白不胜感慨，摇摇头说：“真是虚度年华，已是年过半百矣！未知先生高寿？”那林丹丘也摇摇头说：“人生果如梦，虚度已七十五年，却是一事无成。先生若肯赏脸，请来船上一叙，如何？”一听说上船，李白不由得兴致勃发，连说：“叨扰！”就跳上船去，进入外舱。这外舱的陈设，真不亚于官家客厅，就中桌椅几凳，件件都以佳木为材，雕刻细致，巧为盘曲。四壁悬挂的均是工笔美女图，有《西施浣纱图》、《貂蝉拜月图》、《明妃和番图》、《子夫旋舞图》、《天姥茶仙图》等等。图上美女画得工笔精细，好像丽姝们将要从壁上飞翔下来似的。此时，天色正迷朦下来。林丹丘一声呼唤之下，两行侍女着五彩华服，俯首低视，姗姗而来，抱着十部器乐——羌笛、排笙、胡琴、琵琶、斗弦、箜候、面鼓、双馨、叮锣、铙钹之类；另有数女，扭动纤腰，怀揣鹤嘴银壶，双翅翠盘，白瓷花瓶，对李白、林丹丘两人伸出以白玉雕琢的纤纤十指，对甑撮茶，丢入翠盘，举壶冲水，泡成两盅幽香的茶汤，置于两客前方。顿时雅乐悠悠，使人产生幻觉，犹如身在仙境。林丹丘擎壶向李白说：“此茶来自本人家乡蒙顶，听人言道，先生曾居四川江油青莲，与老叟可算半个同乡，请先行茶叙，再作酒宴。”李白与林丹丘，接连品用罢三盅香茶，觉得余香不断，依稀沾舌，十分惬意。三杯茶毕，林丹丘举掌当胸轻击三掌，顿时乐曲转入“雅调”，在文静之中，侍女们一面搬上酒宴菜肴，向客座敬酒。李白此时已是饥肠漉漉，不需人请，即时张口大嚼起来。不消多时，便在“百花丛中”进入“醉湖梦池”，林丹丘嘱咐侍女们七手八脚地抬他进入内舱，只觉得身随流水漂动而何等舒心。
一宵无话，清晨醒来。李白只觉得“人在船中，景物人物已是全非”，不仅鼓乐绝耳，且美姬全无，白头林丹丘不知去向。只见船上站满了持矛肃立的士兵，震惊得李白喊了声：“啊！”立时有人向岸上高声叫道：“军师醒了！”接着便有人一个一个地向远处传话：“军师醒了！”不时，又有人一个一个地往回传：“宣军师速来朝见皇上！”李白本来不曾全醒，听得有人称他为军师，神志立马全醒，急急伸辩道：“吾乃翰林院闲散学士是也，汝等休得谬传！”这时有人进来，将李白扶上马车，由驭手将他催马向街上走去。李白从车厢内向外望去，只见街上行人如梭，铺房整齐，便信口问道：“来此何地？”又是那驭手随口应答：“豫章！”豫章即今之南昌，比起龙江，离庐山却远了。他也不屑多问，任马车自行驰去。再会儿，马车戛然停住，只见来了几个彪形大汉，把李白扶上一座四方形的琉璃大轿，由大汉们抬起来拾级而上，进入一座崭新的龙亭。只见亭内左右两侧站满了文臣武将，上坐一位尊者，黄袍冕旒，相貌倒与肃宗皇帝有些相似。李白再定睛细看，倒把他残留的几分酒意全给惊吓得烟消云散。原来上面坐的不是肃宗皇帝，而是永王李璘。永王开口，慢条斯理地说：“先生，久慕高名，思念至今。幸得先生今日亲临豫章，寡人如鱼之得水，鸟之添翼。愿北面筑坛，拜先生为三军之师。朕已吩咐司礼监，整治极大盛宴，用十部雅乐，千两黄金，彩缎五百匹，丽姝二十名，礼待军师。”李白听了这一席话，已是酒意全无，急忙言道：“千岁之言，李白受当不起。千岁与当今肃宗皇帝乃是手足兄弟，贵则藩王，亲则肺腑。如今安禄山造反，胡马纵横，王室已是多难，黎民家破，江山破损。千岁正宜兴师勤王，弟兄同心，举戈讨贼，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则功勋镌于华表，宇宙得以磐石之安，岂不美哉，奈何反戈向内，窥视神器，兄弟相残。吾李白素怀忠义，身列清华，受尽太上皇知遇之恩。当捐七尺贱躯，以报皇恩，岂能从千岁逆反乎？”永王李璘被李白一席词正义严的说词激得面红耳赤，勃然而言：“先生差矣！寡人乃太上皇爱子。李亨无理，未奉诏敕，擅立为帝，自号肃宗，天下岂容无父无兄之国。寡人仗义起兵，何得称反？先生你若从我，可建不世之功，有何不可？”李白至此，不禁又摇摇头说：“非也！太上皇闻安禄山反，即下诏传位太子。以郭子仪为兵马大元帅，率师讨贼，此中外尽知也！肃宗继位，灵武登基，何云擅立神器有归，名份已定，从尔叛逆，不是反叛是什么？”李白这一番话，触痛李璘的软肋，致永王怒发冲冠，拔剑指着李白斥道：“无礼！汝竟敢狂言抗命，难道朕的利剑砍不下你的头颅吗？”事已至此，李太白也大声回应道：“李白非怕死之人，断不从逆，死而后已，惟愿伏刀刃而亡，请千岁快赐死吧！”说完即闭目挺身，巍然不动。那永王至此，计穷技拙，只得咬牙切齿地说：“汝不肯顺从于我，少不得叫你一死！”立即吩咐将校把李白原有衣衫脱去，换上军师衣冠，关入后营，对外宣称：“李白已投奔永王，做了军师。”这消息从民间传开，黔首信以为真，来永王营中从军的壮丁竟多了起来。一日，有个武士叫武十七郎的，领着十八条好汉，个个长得腰圆膀粗，骑着高头大马，身佩宝剑，来豫章永王的大营从军，一一登记入册，编入行伍。
这十八条好汉是闻李白的大名来从军的，一天两日无声无息，四天五日到处打听起李白的下落；六天七日，十八条好汉一齐开口，说是要见军师。那兵站的司马只说：“军师已去庐山访友，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劝众人还是稍安莫躁，待军师回来，可与引见。这十八条好汉一时无了主意，只好在豫章小住再说。一夜三更，武十七辗转难眠，心中疑窦丛生，着衣走出营房，对着明月信步走去，来到一处僻静所在，远远有人在怒斥道：“逆贼！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武十七循着斥骂声追索过去，只听得那人仍在斥骂，声音好像已近了一些。武十七亦步亦趋，步步探寻过去，只听得那人又放声歌唱起来：
江上囚覊，困煞俺英雄豪气，
愁云压顶鸾刀寒凌洌，
岂肯轻落壮士泪。
想展吾双翅，鹍鹏冲宵飞……
武十七听那歌喉，洪亮清脆，如早年曾闻，记忆犹新，又摸索循声。幸喜那人又斥骂起来：“放我出去！”骂罢又喊叫起来：“京几叹流离，万乘蒙尘，百官惨悽，孤臣豫章亦遭欺。拼七尺，舍命若浮云。保丹心，照晨曦。”这声音越来越拉近了与武十七的距离。突然间，从角落里窜出一名军士，手中挺着一支长矛，喝道：“谁来找死！”武十七是久经生死搏斗场面的好汉，那会惧怕这眼前的小小一名军士，也大声喝道：“睁开你的狗眼看一看，你道俺是哪一个！”那军士真的睁眼一看，只见武十七果然长得魁梧，腰佩长剑，气度不凡，便将语气缓和下来说道：“莫非你是一位将爷？”武十七摆起架势问道：“深更半夜，何人在此胡乱呼喝，莫非想扰乱军心不成？”那军士凑上来对武十七轻声地说：“将爷，你有所不知，此人原是永王爷军中的军师，名叫太白，只因犯了军纪，得了疯癫，故而禁锢在此。”武十七“啊”了声说道：“休得多言，你快领我去见他一面！”那军士一愣后说：“小的不敢。”武十七郎听他一声“不敢！”立即飞起一脚，抢了那军士的长矛，再一脚又把他踢倒在地，用长矛顶住军士的胸脯，厉声喝道：“难道你真的不要命了不成？”那军士一看性命难保，急忙求饶道：“将爷，小的家住四川，没奈何被强征来此当兵，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娘。只要将爷你让我回家，小的什么都听你的。”武十七郎听罢军士的求饶，就笑笑说：“只要你听我的，我即送你川资，让你返乡供奉老娘？”说罢从怀里取出白银一锭，甩与那个军士说：“吾先给你纹银二十两，事成之后，再给你二十两，你就回转四川去吧！”那军士喜出望外，收了银子，跪地磕头说：“多谢将爷恩典！”武十七郎见时不我待，忙吩咐那军士说：“你快领我去见李太白先生！”军士喊了声“是”，领着武十七拐了二个弯，来到后营木栅之内，只见门上锁有一把大铁锁。武十七举手猛力一击，将铁锁击落，开门进去。只见房内坐着的，真是李白先生。他虽身穿军师华服，四脚却被绑住。武十七喊了声：“太白先生，俺武十七来也！”李白听说武十七郎来了，也急不可耐地喊了起来：“武壮士，快来救我！”武十七进房，三拉五扯把綑绑李白身上的绳索扯了个干净，拉起李白就走。走到前营房，把十八条好汉全部叫醒，随带着四川军士，各去马厩带出了匹快马，骑上马背，一伙儿向北狂奔而去。正好当时的永王已带领大军去金陵与同党会师去了，留下的兵勇少之又少，无法追上武十七他们。未几，武十七等护着李白到了龙江，冲进龙江的所谓县衙，打开银库，由武十七郎作主，每人装得纹银一包，人马分成三路各奔前程。十八条好汉去郭子仪军营投军；四川军士回转四川；李白一人回转广陵探望家人，要与夫人许湘娥、侍妾步摇，公子李伯禽团聚。
李白卸去军师华服，换上青布兰衫，头挽发髻，妆成个江湖道者模样，用高大战马，换来了匹青驴，直奔广陵而去。在路非只一日，辛苦倍偿，好容易到达金陵（今南京），只见城门口贴着一张李白人像图形，旁边写着几行文字，道是永王军师李白，正在寻找夫人许湘娥、公子李伯禽。夫人、公子若见告示，速来府衙以便早日一家团聚。这金陵府衙已落永王李璘之手，这张人像图形，必定是出于李璘叛党之手，其中隐藏着诡秘，若许湘娥母子信以为真，去金陵府衙寻找李白，岂非误落圈套。想到这里，李白不禁焦躁万分。天下事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时的李白远远望去，在那图形对隅的柳荫之下立着个英俊少年。他手托下颔正在沉思，这少年不正是伯禽吗？李白向伯禽打了个招呼，把他叫到僻静之处。父子俩静下心来，宽宽地交谈，不禁悲从中来，伤心落泪起来。事情巧中有巧，在这节骨眼上，武十七郎竟也来到了李白父子的面前，分散了李白父子的注意，听起武十七的叙述，原来永王李璘趁肃宗在灵武登基，重用郭子仪与吕光弼两员名将，总领天下兵马与安禄山战于晋冀。趁江南空虚之机，勒兵占领金陵与广陵一带。李白夫人许湘娥率家人避贼锋，至金陵玉贞观皈道，与步摇两人带发修行，而伯禽则在钟山筑草庐攻读四书，与老苍头，小白同食宿。武十七等十八条好汉也因过不了江，才返回金陵，在此伏而不动。今日各自来此探听消息，恰好又都碰个正着。当场商定，子伯禽金陵伏而不动，父李白向东行，去瀛洲会友，后隐迹山林。先由骑着战马的武十七，护送骑着青驴的李白过芜湖，到钱塘，再向南行，抵达山阴（今绍兴），这里是较为平安的所在。为得要去郭子仪大营从军，武十七等十八条好汉只得在山阴与李白道别。所幸的是在豫章、龙江带得银子，路上还不愁吃穿。李白本意要去剡东天台探望司马承禛，以完当年广陵之约，只是不知司马身在何处，心中有些孤疑不定。正在踌躇不定时，从对面过来位须发雪白如丝的老者，他也骑一匹白驴缓缓而来。不料，那老者从驴背上滚落地上，一动不动地仰面朝天。李白见此，大吃一惊，赶紧下驴，紧走几步，将老者扶起，替他拂去衣上灰尘，问他有否负伤？偏这老者闭口无声。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