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白此诗所写,作为他梦游寄托之实体天姥山则又实有其山,并非虚无缥缈。他在诗的开头,即以对比手法,写到:“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说明海客所谈论之瀛洲,是烟涛微茫信难求,信,就是实在,的确,是虚无缥缈,无法寻求的;而越人所语之天姥山,虽然云遮雾绕,还是真实地存在着。接下去,他谈到了它的方位和高峻入云的气势:“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有人以为此越人,可能就是贺知章,因为他与李白同朝为官,关系十分密切,又是越人在京者。平时言谈中,或有及之。这且不说,他所了解的天姥山方位和高峻气势也是真实可靠的。他还知道,天姥山与天台山不是同一座山体,也知道他不在天台山境内,而在剡中。故接着他明确地写到了他梦游的路线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有人以为李白写天姥山是梦游之辞,故而也认为他的路线也是不确切的,其实不是。从其梦游路线而言,他十分了解这里的情况,故他从贺知章的故乡镜湖飞度过来,在湖月映照下,来到剡溪。其实李白对于剡中和剡溪的熟悉,可以从他此前的一些诗作中得到印证。他一出四川,就有“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的诗句。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剡中仿佛已经没有当时那样大的名声了,但在唐代,尤其是在李白心目中,它的地位一直是高耸的,可以与名山大川相并列。何以如此,这又得从魏晋六朝时期剡中的独特地位说起。这其中,时为剡中的沃洲有过十八高僧十八名士的雅集,唐白居易《沃洲山禅院记》中载:“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夫有非常之境,然后有非常之人栖焉。晋宋以来,因山开洞,厥初有罗汉僧西天竺人白道猷居焉,次有高僧竺法潜、支道林居焉,次有乾、兴、渊、支、道、开、威、蕴、崇、实、光、识、斐、藏、济、度、逞、印凡十八人居焉。高士名人有戴逵、王洽、刘恢、许元度、殷融、郗超、孙绰、桓彦表、王敬仁、何次道、王文度、谢长霞、袁彦泊、王蒙、卫玠、谢万石、蔡叔子、王羲之凡十八人,或游焉,或止焉”。正如陈百刚先生在《浙江新昌石雕弥勒大佛的历史文物价值》一文所言:“开出这一系列名单,有重要意义。数点一下这些人物,当时宗教文化界一代名流,王谢大族中的才人集团,几乎网罗无遗。在特定的社会条件和时代思潮支配下,他们都聚集到新昌的灵山秀水之间来了。这就使得新昌这样地处山陬的弹丸之地,成了当时名副其实的文化中心,成为文化传统积累十分宏富的地方,流风余韵,影响极为深远。李白的《梦游诗》,杜甫的《壮游诗》,其实都可以从这里来寻找创作契机。《新昌县志·风俗篇》有这样的记载:‘晋迁江左,中原衣冠之盛,咸萃于越,为六州文物之薮,高人文士,云合景从’”。
当然,白居易写此碑记在李白之后,但这并不可否认李白对剡中的了解比白居易少。也正因为此,他出川以后,就把游历的目标定位在位列名山大川之首的剡中。当然,这又与他一出川就在湖北江陵遇见了在唐朝最高统治者中享有崇高地位的也是刚刚从天台及剡中出来的道士司马承祯有关。关于他们的相遇相知,也为众所周知的事实,此不赘言。
更需要人们关注的一点事实是,剡中对于李白有如此情有独钟的兴趣,还在于这里有他一生中少数几位令他倾倒的历史人物,曾经生活在剡中,其中一位,就是他所倾倒的大谢小谢中的大谢谢灵运。一生低首谢宣城,是说他对谢灵运侄子谢朓(即小谢)的钟情,所以他把墓地选在谢朓曾经隐居过的安徽宣城青山。而对谢灵运的倾倒,让他数次来到剡中。谢灵运是最早写天姥山而使之名扬于世的著名诗人。谢灵运《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诗中有“暮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故而李白梦游诗中的路线,与谢灵运如同出一辙,他在诗中写道:“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诗人虽然在梦游,但他清晰地写到,这里有谢公宿处,遗迹尚存。渌水荡漾清猿啼,在此之前,李白至少已经到过剡中,在其《别储邕之剡中》诗中也有“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的描写,这是李白心目中对剡溪的印象。接着又写“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完全是对谢公的怀念之情溢于言表。由此可见,李白梦游诗入剡登天姥山的路线是清晰而真实无误的。
剡中,原来是剡县的一部分,今天为新昌嵊州境内,故许多李白梦游诗的注释中,都有天姥山在剡县南八十里或五十里的说法,在新昌与剡县未分割单独建县之前,其说应该说是正确的。但至五代后梁开平二年(908),吴越王钱镠时,析剡县十三乡建新昌县以后,凡剡中佳山水尽入焉。天姥沃洲都成为新昌县的范围,则所言在剡县南数十里的说法已经需要作出修改,应该以新昌东南五十里的说法为准确。明万历《新昌县志》卷二山川有记载云:“(新昌)东南天姥山蜿蜒五十余里至县治,为一邑之主山”。又云:“自大盘山东南百余里直至王会山过关岭越龙皇堂岗上万年山折而西北入牛牯岭盘桓二十里,层峦叠嶂,苍然天表,曰天姥山,其最高峰名拨云尖,而大尖、细尖次之,为一邑诸山之主。”又曰:“天姥山,在县东五十里,高三千五百丈,围六十里,南为莲花峰,北为芭蕉山,道家称为第十六福地。”这是至目前为止仍然可以沿用的对天姥山方位高度的准确记载,虽然不是最早之记录,但应该说是最准确的记录。
如今,因为旅游事业的需要,颇多地方出现争天姥山的现象,如仙居也提出韦羌山原名天姥山的说法,并广为传播。如果离开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而徒然以其地名而论,历史上名天姥山者或许也有多处,但与李白梦游诗相联系而须臾不可分离的东南文化名山天姥山则只有新昌一处。而且,她必须与李白梦游路线相一致,必须和剡溪及谢灵运投宿、登山、题咏相联系,如此,则天姥山只有新昌一处。
据安旗《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巴蜀书社1990年12月出版),李白梦游诗被系于唐玄宗天宝五年(746)李白46岁时,最早入选其诗作的是唐殷璠《河岳英灵集》,题为《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是李白被赐金放还以后。此次他曾经再次入剡,直到天台而还。他的目的,还有到山阴看望已经于天宝三年告老还乡的其好友忘年交贺知章。贺是他的知音之一,称其为“谪仙人”者也。他的目的,或许还有想请其疏通关节,重返朝廷的思想,可惜的是,贺知章归乡以后,不久即卒,年八十六岁,故其于天宝六年有《对酒忆贺监二首》,其首有小序云:“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没后对酒,怅然有怀,而作是诗。”其实他一口气作了三首诗,都满怀深情惋惜之情。这也可以看出他的失望和无奈。对于李白而言,写诗只是他一生追求中的余事,以他的远大志向而言,岂仅甘心于当一介诗人而已哉。(唐樟荣 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