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班竹章氏望族的聚居
有着诸多仙人足迹和仙风道骨的班竹大山,因为章木的到来而燃起了世俗的阵阵炊烟。章木的父亲讳冲,裔出浦城,系唐太傅仔钧公、夫人练氏的第九世孙,仕台州知府,转利州刺史,墓葬天台赤城之原。章木于南宋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及第,曾任岳州推察,为了躲避仇家,漫游到了天姥山,见仙桂乡花墙里(今丁公桥边的山湾)宜耕宜居,就在此扎根安家。章木生育有三个儿子,又有四个孙子,后裔在新昌县境内分泽岭(岭头等)、梅湖、礼泉等三大房派。
章木的三世孙中,有一名岳(号之象)者,登进士第,仕至侍御史,喜爱天姥山的佳景,写下了《游天姥诗》,云:
仗剑芒鞋上翠微,跻攀直于白云齐。
管弦鸡犬闻声似,桃李亭台与世非。
丹灶药烟横淡薄,紫芝瑶草共参差。
追思李白当年事,一笑题诗恍梦时。
刘阮遇仙的千古佳话、李白梦游的千古绝唱,天姥山中人总是这样的津津乐道。面对着养育自己的天姥山,章岳难以忽略这些,他应当是一位最早歌咏天姥山的天姥山中人。
章木裔孙中,有讳耀者,性情慈顺,尤其笃于孝友,他“近观诸山之胜,莫如班竹里”,就举家定居于班竹山下。班竹大山之间有了鸡犬相闻,有了烟火相接。班竹山下的新居北距花墙里的旧居五里,来往方便,章耀利用旧居创办了名为“育才小阁”的义塾,延请赤城王好古先生为老师,选取聚集远近子弟而教诲其间,其师有对曰:“门对燕窠,化出凤凰羽翼;地邻赤土,培成桃李芬芳。”育才小阁开启章氏家族尊师重教的一个先河,培植起了班竹山中诗书的芬芳。
章耀生育有五个儿子,又有十多个孙子,子姓繁昌,代有闻人,章耀被后人尊奉为班竹章氏第一世祖。章耀的十世孙讳世杰(1356—?),孝养双亲,又喜好监测地理。十年树人,百年树木,每遇自己的寿辰,他都要在居所边种植树木,于是,司马悔桥边有了乔松和翠柏的枝繁叶茂。章耀后裔有的迁居到地下坑、芭蕉山、洪塘、干家坞、关岭头、沙地、柿树坪、横路下、回山等地,也渐成聚落,散布在天姥山中。
到明成化年间前后,世居班竹村的章氏已有二十余家了。当清远楼、绍远楼、竹庵陆续铺展在古驿道的两边时,有“绝巘列班竹里之屏障,翠黛映班竹里之山堂”,班竹人家安居乐业的堂第,充满了浓浓的诗情画意,一个临溪而筑的村庄已经非常像模像样了。
章氏大家族有《家规》《家训》。《家规》前三条分别为冠礼、婚礼、丧礼这人生三大礼仪之规范,其后四条分别为士、农、工、商各业之规范,其中“士”条规定:“章氏虽居山中,而门前为通衢。俗尚诗书,延师开塾,青衿济济,〔书〕声相闻,小学之孝,盖甚重也。虽甚贫者,亦能操笔作字,若能为举子业者,即入城中就外傅矣。以故书香不绝,而衣冠相接踵也。”族人熟读《家规》《家训》,自然会理解其所崇尚的美德和约束的陋习,言行举止就会合乎做人处世的准则。
班竹章氏自十七世起的行第依次为:“明学圣贤,朝忠世立。登高必显,发祥惟益。远绍建安,承先德积。大振家声,克昌永吉。”章氏族人据此排行取名,不管分散居住在何方,只要一提起自己所属的行第字眼,即可知道自己在家族世系中血缘定位的关系。此三十二个寓意深远的字,有序地排列起来,就是一首励志诫勉的诗,告诉族人要追远报本,要继往开来。
章鋆(1820-1875)在班竹章氏为第二十三世祖,排行“世”字辈,谱名为“世鋆”。他的祖先章学化(十八世)迁居宁波,祖父辈克勤克俭,以诗书裕后。咸丰壬子年(1852),章鋆考中恩科进士,钦点一甲一名状元及第,后来的仕途一帆风顺。初授翰林院修撰,后主持四川广西乡试,继视察福建、广东学政,官终国子监祭酒。章鋆生在鄞县,宦游四海,但是没有忘记祖先,追本溯源,特地赶到班竹承德堂,祭奠列祖列宗。章氏家族中出了章鋆这样一位光宗耀祖者,承德堂里增添了一块“状元”匾,祠堂前面因此竖立旗杆以示旌表。来往行人见此,无不称赞班竹章氏之光大门楣了。
承德堂自章良广(十世)负责创建,代经修葺,历久而弥新。民国七年(1918),承德堂毁于火灾,章文华、章桂荣等人深明“合斯族、联斯宗,非建有祠不可”之大义,聚集宗人倡议迁址而扩其堂构。当吕祖端写成《重建承德堂记》的时候,承德堂早已经轮奂可观了,其间精雕细琢的构件如“胡人集于楹,雄狮蹲于桁,朱鸟舒翼腾”,均栩栩如生。族人把先祖的灵位寄放于此,细心地守护着其间的每一个角落。解放以后,这里办起小学,琅琅的书声穿过庭院,响彻班竹山中。
沧桑变革,承德堂的基本结构保持不变,2004年7月,被新昌县文物管理委员会公布为文物保护点。《新昌县文物志》记载:“承德堂是一所较完整的古建筑,正厅面阔三间,两侧各三间看楼,连接戏台前廊。正厅明间台梁式,次间穿斗式,七柱落地。明间台梁上为花篮式瓜柱,脊檩下花篮悬柱。檐廊卷棚轩,檐柱剳牵上均有双花篮悬柱。檐柱牛腿为透雕狮子捧绣球,边檐柱牛腿为和合二仙及刘海钓金蟾。戏台藻井较精细,顶心正中为狮子捧绣球浮雕,四周围以七层卷浪纹花拱木雕片,逐层缩小,共四十二组。四台柱均有牛腿,后台柱牛腿为左文右武透雕人像,前台柱为狮子捧绣球及骑马武将。山门前墀头砖雕,精细而完整。”这样精确细致的专业术语,比起《重建承德堂记》来有点枯燥难懂,但它真实记录的却是一部长久沉积的“风干”的历史。唯有文物,才会如此的古朴精致。
章氏宗祠承德堂是新昌县的文物保护单位,同时也是班竹章氏家族共同的精神家园,因为它凝聚并张扬着乡村宗族的历史和文化,村民们将宗祠悉心地保护起来,传承到永远。
第四章 清远楼和绍远楼
章耀迁居到班竹,立下了一个大家族的根基,他的后代继往开来,则振起了章氏家族的声誉和名望。第十世祖章良广,性格深沉有远虑,不为势利所拘束,喜欢萧散于松竹之间,训教五个儿子及孙子以耕读为本务。在班竹村中,他倡议建造了章氏宗祠承德堂,安妥列祖列宗的神灵;在村外,他为善积德的好名声传开得很远,邑尹听说了,延请他为乡饮介宾。
章良广的第四个儿子名坚(十一世),字秉刚,号清隐,自己以琴书养性,以诗酒陶情。晚年,他积累了一定的财富,以旧居狭隘,在惆怅溪边南圃之中(即六房屋基,旧时的班房之后,已改为田)建造起高楼数十楹,取名“清远楼”,两旁又建造厢楼若干,规模颇为宏远。国子祭酒、礼部右侍郎台州人谢铎经常路过班竹,与章坚相友善,一日过其家门,欣然应景而颜其额曰“源头澄彻”。这几个字对于在古剡溪源头惆怅溪边的清远楼来说,是最恰当不过了。登斯楼者,可顾名思义,也可揽山青水秀之胜,意境之深远,难以言说矣。
章坚又自订“家训”,告诫子孙要牢记恪守,曰:“孝悌立身之本,勤俭广业之资,积善传家之宝,读书发迹之基。”他的七个儿子,各有所长,其中的三子名邦(号西屏),他一心养志丘园,传家诗礼,邑侯嘉其高隐,屡次礼为乡宾,其请辞云:“律身谦恭,可以变化乎风俗;居家孝友,必能表正乎一方。”
优良的家风代代相传,章邦在继承父亲章坚的孝悌勤俭、积善读书等方面做得最好,四个儿子都各有建树。长子名时,号静齐,邑侯曹公高其行谊,再三以乡饮礼延请。次子名让,号省齐,方正明达,不畏强御,起家广业,增美于前,所与游者皆缙绅大夫。三子名谦,号克齐,以明经著于时,乡人重之,推为家塾师,大文宗刘公瑞与之交游,诗章累集。幼子名和,性诚厚,有技能,好象棋,夜深不倦,遇亲友以礼。成化壬辰年(1472),黄岩知县广东南海人邝文前往省城,寓宿于班竹村清远楼,章邦(西屏公)设宴款待,觞酌交错之间,请他为重修章氏宗谱撰写序言。邝文不辞请托,写好了序言,称赞“西屏翁昆玉辈,皆济济惟行谊是尚,诸子若侄,岿然玉立异人。”
清远楼于嘉靖丁未年(1547)不幸遭遇“回禄”之灾,章邦的孙子章景床(让公之子)在清远楼遗址上建造了高楼数十楹,至次年落成,主人别有匠心地取名为“绍远楼”。“绍”者,接续、继承之意也,绍远楼所接续、继承的自然是清远楼的良好门风。亲朋好友为了章景床新楼的落成,都来道喜祝贺,湖广巡抚、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慈溪人叶照为之撰写了《贺云峰公重建清远楼序》。
嘉靖乙卯(1555)暮春的一日,章景床吩咐长子章甫去惆怅溪上恭候浙江巡抚(提学副使)阮鄂的到来。这一年,阮鄂正为驱逐“倭寇”奔走在浙江东南沿海各地,见章甫“青衿飘风,宛有仙相”,暂时抛开紧张繁忙的军务,轻松地写下一篇《游仙记》,并以歌赠之,其中一歌曰:
清风引佩入天台,二子相随去复来。
惆怅欲期千载会,风云应为一时开。
药如无病何须采,心已成丹自不回。
此去好从仙侣去,莫教台鼎点成苔。
惆怅溪边的“桃源仙境”真的不应该有倭寇,有兵事。可是,时运不济,海防微弱,倭寇自沿海进入内地,嘉靖乙卯(1555)冬,从台州骚扰新昌县境,东流西突,屯聚于会墅岭。外敌当前之际,作为班竹村名望权威人物的章景床率众奋起自卫,集合宗人,议曰:“吾家四山斗绝,与尔数百人据要守之,贼何敢犯。”次日,倭寇闻讯,果然不敢进犯村庄,只得另外寻路径过往,最后被歼于清风岭。倭寇逃遁不久,“广兵之害”又起,章景床再一次率族众数百人在司马悔桥边与敌人搏斗,两相交持长达半晌,最后广兵各自逃散,里人得以安堵。
章景床所居之地接近拨云峰,就自号为“云峰”,天台人许维烈撰写的《赠云峰公诗》曰:
拨云峰高天姥峰,深谷盘桓老卧龙。
养性只消书几部,陶情远共酒千钟。
琴床夜月思梁甫,鹤背春风侣赤松。
笑倚烟花回首处,朝阳应有凤雍雍。
云峰公挚爱天姥山间的峰谷,以诗书养性,以美酒陶情,书中自有黄金屋,酒中自有真性情,他和他身边的人生活过得颇为惬意。章景床娶了山背人梁州通判梁亨的女儿,她出自新昌的诗礼名家鳌峰梁氏大家族,性格贤淑,修执妇道,勤于教子。夫妇俩时常告诫子孙,“耕者务耕,读者务读,怠惰骄淫,非汝之福。”隆庆辛未年(1571),云峰公与安人梁氏双双到了六十大寿之期,绍远楼里亲朋好友济济一堂,有欢歌笑语,有裙屐喧哗,祝愿寿星夫妇平安康健、白头偕老的话语说了很多很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曲终人散,余音绕梁,隆庆辛未年的寿庆随岁月流逝远去,永垂于后世的,有两篇《双寿序》,一篇由新昌县儒学教谕宋大经撰写,一篇由大理评事会稽人章稷峰从京城传递而来,以文相贺,以文纪事,让后人细细地品味长寿的欢乐和吉祥。
章景床的长子章甫幼时即接受父亲庭训,勤奋地学习举子业。嘉靖戊午年(1558),宗师毕松坡非常欣赏他的文气俊雅,选补为膳堂弟子员。章甫年轻时耕作不忘读书,位卑未敢忘国忧,自题一联云:“志在立功,期百战而百胜;忠怀报国,誓同德以同心。”他与好友陈策一起赴省城应试,向往在科举场上取得功名然而,但是,科举场上没有他施展才华的余地。从绍远楼走出来的章甫,自号“小轩”,不再奢望自己能做治国平天下的大事,转而从修身齐家的小事做起,陶情养志,自得其乐,正如好友陈策在《小轩诗》中所云,他是“临流漫赋诗,诗成自称美。心将流水间,浮尘不嚣尔。”章甫熟读了高人名士关于天姥山的众多诗篇,更挚爱自己身边的山水,优游于林泉之间,他的诗写得意味清逸,常常被时人传诵。“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小轩公章甫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也成为了班竹村里最具书生意气风度的处士。
章景温生长在绍远楼里,祖父辈的言传身教,尤其是父亲章谦的教诲,让他从小就养成良好的品行,“潇潇襟怀,不以家事累心,遇亲友加以礼貌,邑中乡先生俱信重之。”章景温自号“竹庵”,对竹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他建造的属于自己的第宅亦名为“竹庵”。竹庵在继承清远楼规模形制方面,不能与绍远楼相媲美,但在培植竹的风度意趣方面,远远超过了绍远楼。
身在班竹村,居在竹庵里,章景温如此还不满足,他要把这些转化为一笔精神财富,可供自己消遣,更可永远地传于后世。明嘉靖壬寅年(1542)孟夏的一日,好友陶炫为章景温撰写了《竹庵记》,分享了他身边秀竹的种种美意。也道尽了他对此寄托的深情厚意:“朝斯夕斯,或推窗对坐,或出户披风,与竹为伍,盖欲虚其心、厉其贞,以贞其操,状其高之姿、清绝之音,以修其容仪,树以风声。”陶炫又有《赠竹庵公诗》,曰:
群玉幽林近水隈,平安佳致此中来。
龙孙雨长青当户,凤尾烟拖绿上盃。
直节持身同隐约,虚心抱道共徘徊。
七贤座上留情话,还向江南探老梅。
章景温的朋友都是其时新昌乡间有名的文人,如芝山吕世良、东崖徐云卿、望澜陈策,他们相聚在竹庵里,远观窗帘之外的茂林修竹千竿,像竹子一样虚心地切磋文字,斗酒比诗,共同的话题当然与竹的品德、风格、韵趣互相关联,“竹林七贤”的故事又一次地被说起,竹的主题在轻松而愉快的氛围中被缓缓地释放出来了。
清远楼、绍远楼和竹庵里面的发生重大故事,在《班竹章氏宗谱》中大都有记载。《班竹章氏宗谱》自章道元始修,至成化壬辰年(1472)为第四次重修。此时,家族历史延续的重任落在了身为一族之长的章景温身上。他和同辈章景床(云峰公)提议主持重修宗谱,章景床的儿子章甫仔肩是任,并延请好友陈策参与其事。他们自己多方搜集史料,日积月累,并请名士为宗谱增光添彩。一百年以后的万历二年(1574),尚书新昌人吕光洵因拜谒先君墓地道经班竹村的时候,休憩于此,欣然提笔为章氏宗谱的再一次重修撰写了序言,赞赏他们这代人为家族文化传承所做出的贡献。此后,《班竹章氏宗谱》代有修续,收录章氏自己歌咏家乡山水的诗文,也收录过往的名公巨卿赞美班竹的墨宝,成为班竹人代代相传不断吐故纳新的文化遗产,所沉积的人文底蕴是天姥山世俗文化的重要篇章!
清远楼、绍远楼和竹庵的相继落成,长久地矗立,至最后的倾颓消失,经历了明代中期的两三百年时间,班竹村度过了一个家族文化的鼎盛时期。楼屋的主人虽然不是达官显官,但常有名公巨卿在此投宿,谈笑之间有鸿儒,心灵充足而舒畅!清远楼和绍远楼是班竹的高山流水之间不朽的文化符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