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天姥山 剡东 第十六福地 李白
作者:徐跃龙,浙江省新昌县,《天姥山志》主编。
(接上期)
(三)
天姥山处华夏古陆浙东古陆东北部,近北纬30度,处于嵊新盆地东南缘,属浙闽低山丘陵一部分。天姥山,为天台山脉自中南部入新昌县境的分支,主峰拨云尖及班竹山,海拔均在800米以上,迤西经关岭至鞍顶山,构成儒岙——回山山地,纵贯于新昌江与澄潭江之间,绵延至新昌城郊区。天姥山脉为正中列,绵亘于三十六渡溪、新昌江与王渡溪、桃源江之间,即古传一邑主山天姥山核心区所在。天姥山在长期的地质演变中,经历地壳断裂隆起、火山喷发、冰川运动和海侵海退等地质活动,尤其是史前时期的海侵海退,对天姥山区人类文明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人类开拓天姥山,大约始于史前时期的海侵海退。据陈桥驿先生《浙江地理简志·史前时代》,在这一时期,于越先民从宁绍平原向南退缩到接近会稽山、四明山、天台山等山区。当海岸线继续向南侵进,平原沦为浅海后,于越先民进入浙东山区,成为“山越族”,也就是《吴越春秋》记载的“人民山居”的历史见证。近年发掘的嵊州小黄山文化遗址和位于天姥山麓的兰沿河谷平原文物遗存,就反映了这次海侵的过程,说明海侵时期海水曾逼近天姥山北麓。天姥山成为靠近海边小而高的山,即《说文解字》所称的“岑”。晋宋之际的谢灵运就称天姥山为“天姥岑”,正印证了这一海侵景象。今天姥山区兰沿、甘湾等地出土的新石器时代文物还证明,天姥山是新昌先民最早的定居地。(31)
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天姥山历来被尊为一地之望,诸山之主。天姥山在得名之初,还处于朦胧时期,因与广义天台山脉相连,也被泛称为天台山或剡之天台山、仰或剡山等,至晋宋时期才逐渐清晰。西晋初年张勃撰《吴录·地理》载:“剡县有天姥山”。自此,天姥山载入史册,代代相传。
现存最早的明成化《新昌县志》,首先提出天姥山为“新昌之望”的观点,得到广泛认同。明成化《新昌县志·山川》论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东山,鲁望也!夫欲览一方之胜,必求所望而登之。古今人品虽不同,目同于视也。求新昌之望,其惟天姥乎?!所望既得,其他山川可从而知矣!”“天姥山,其脉自括苍山,盘亘数百里,至关岭入县界。层峰叠嶂,千态万状。其最高者名拨云尖,次为大尖细尖。其南为莲花峰,北为芭蕉山。道家称为第十六福地。”
明代徐霞客在《游天台山日记(后)》,详细记述了崇祯五年(1632)四月十八日自天台万年寺抵新昌沿天姥山脉徒步考察周边源流的经历。日记记述:“万年为天台西境,正与天封相对,石梁当其中。寺中古杉甚多,饭于寺。又西北三里,逾寺后高岭。又向西升陟岭角者十里,乃至腾空山。下牛牯岭,三里抵麓。又西逾小岭三重,共十五里。出会墅,大道自南来,望天姥山在内,已越而过之,以为会墅乃平地耳。复西北下三里,渐成溪,循之行五里,宿班竹旅舍。”“天台之溪,余所见者:……又正西有关岭、王渡诸溪,余屐亦未经;从此再北有会墅岭诸流,亦正西之水,西北注于新昌;再北有福溪、罗木溪,皆出天台阴,而西为新昌大溪,亦余屐未经者矣。”从而科学界定了天姥山山脉水系和核心区范围。(32)
明万历和民国《新昌县志》还提出天姥山为“一邑诸山之主”的观点,并对天姥山作出了比较明确的地域划分。
根据古代地理学“水以山分,山以水界”、“河源唯远,主峰唯高”通则和以上各条史料,天姥山的山川形势,大体可分为三类地域范围:一是天姥山核心范围,以天姥山主峰拨云尖为中心,东起腾空山,北至班竹山,西至会墅岭,南至莲花峰,以环绕主峰的三十六渡溪、新昌江、惆怅溪、王渡溪为“四至”,周围约60公里的天姥山主脉,即宋《舆地纪胜》等记述为“东接天台,西(北)联沃洲”的范围,也即明代徐霞客栖游考定的范围。这是传统上的天姥山地域核心所在,也是天姥山文化核心所在;二是广天姥山范围,指以天姥山拨云尖为主峰,东与天台万年山地脉相连,以三十六渡溪为界,北至新昌江,南至王渡溪,西至石城山、鼓山和南岩山的连绵群山,古代所谓广天台山西峰天姥山和西门石城山范围;三是泛天姥山范围,即新昌县东南新昌江以南、澄潭江以东,绝大部分儒岙——回山山地,为整个大天姥山脉。同时根据天姥山“一邑诸山之主”的认识,从地脉相连和文化相通角度,天姥山还包括比邻山沃洲山等新昌江、澄潭江、黄泽江三江两岸广泛山区。
(四)
地以山望,山以人名。天姥山之所以成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山,与晋宋谢灵运开山、唐代李白梦游,明代徐霞客科考,因缘际会,相得益彰。纵观天姥山兴衰变迁之势,从其得名至今,大体可分为成名、扬名、式微和复兴四个时期。
天姥山得名于秦汉时期,成名于魏晋南北朝,其标志就是谢灵运开山。魏晋以前,天姥山属会稽郡腹地,草莽奥区,人迹罕至,时称剡东鄙。据汉代行政建制,五百户为一鄙,五鄙为一县,当时天姥山麓也不过3000左右人口,而且丛林之中时有猿猴甚至虎豹出没。早期有关天姥山的神话传说已有不少记载和传播,如《吴越春秋》中关于西王母东移配东皇公的神话传说,《搜神记》、《幽明录》中关于刘阮遇仙的神话传说,《述异记》中关于鲁班天姥山刻木为鹤的神话传说,《异苑》中关于剡县陈务妻飨茗获报的神话传说,《庄子·外物》中关于任公子南岩钓鳌的神话传说,民间关于大禹治水的神话传说,以及“两火一刀可以逃”的谶言等,由此可见,天姥山区是一个道教盛行、神秘莫测的地方,可望而不可及。
至晋宋,天姥山一带发生了一系列历史上有影响的事件,使天姥山名闻遐迩。一是东晋支遁等十八高僧、王羲之等十八名士,“胜会”于天姥之阴沃洲山,共创佛教般若学,号称“六家七宗”,“支竺遗风”,影响深远,这里成为“江东佛学中心”(《重修浙江通志稿》),佛教中国化般若学发祥地。支遁曾作《天台山铭序》:“剡县东南有天台山,盖仙圣之所棲翔,道士之所鳞萃”。孙绰作《天台山赋》:“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也!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王羲之作《鼓山题辞》:“奚翘沃洲,岂让天姥”。高僧名士,纷纷赋辞赞颂天台天姥,对后世产生较大影响。二是晋宋时谢灵运伐木开道始通临海。据《宋书·谢灵运传》载:晋宋元嘉六年(429)“尝自始宁(今嵊州三界)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33)史称“谢公道”,由此,谢灵运应推为天姥山真正的开山祖。谢灵运尝过天姥,曾作《登临海峤》诗:“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此诗收录《昭明文选》)并作《游名山志》:“(天姥)山上有枫千(十)余丈,萧萧然。”(34)这些诗文均成为中国早期山水诗和名山志的“开山”之作,天姥山因而成为中国山水诗的发祥地。三是南朝宋元嘉朝廷遣画师楷模山状于团扇。天姥山,上接台云,下临剡曲,群峰过峡,层峦叠嶂。故东晋大画家顾恺之赞叹:“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历代名画记》著录有顾恺之弟子毛惠秀曾作《剡中溪谷村墟图》,被宫廷收藏。更有影响的是“元嘉团扇”,据唐徐灵府《天台山记》:“宋元嘉中,台遣画工匠写山状于圆扇”。 (35)宋《太平御览》“天姥山”条载:“元嘉中,遣名画(师)写状于圆扇,即此山也”,(36)此后,“元嘉团扇”成为中国山水画的代名词,而天姥山则是中国山水画的发祥地。再是梁武帝命高僧僧祐赴天姥余脉石城山雕凿弥勒大石像,号称江南第一大佛,刘勰特为之撰《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记》(37),石壁金相,轰动朝野,成为剡东佛教兴盛的标志。从此,剡东天姥,灵山秀水,人文胜迹,开始走进人们的视野,奠定了天姥山风景名山、宗教名山、人文名山、诗画名山的重要地位。
时至大唐,诗仙李白一首《梦游天姥吟留别》成千古绝唱,遂使天姥山名声大振,如日中天,进入天姥山名扬天下的全盛期。据唐诗之路学者竺岳兵先生考证,在唐代,李白、杜甫、孟浩然、王维、皎然、刘长卿等著名诗人追慕先贤,上溯剡溪,吟诗感怀,翩翩而至,踏出了一条“浙东唐诗之路”。有近450位诗人,自钱塘到剡中,或壮游,或宦游,或遁游,或神游,一路留下1500余首不朽诗章,成就了一条飘逸着翰墨清香的山水人文长廊。唐代诗人入剡成风,可以说是魏晋时期高僧名士入剡的流风余绪。唐代诗人偏爱浙东剡中,也有种种动因,主要是大唐盛世,诗人胸襟博大,以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为人生一大快事;而剡东山水,风光殊胜,天姥沃洲,眉兮目兮,故李白有“自爱名山入剡中”之慨;更为主要的是,剡东深厚的人文渊薮,影响深远的烟霞原委、佛宗道源、魏晋风度,其山川人文,相得益彰,令人神往,故唐代诗人丘为感叹:“此地饶古迹,世人几忘归”!(《送阎校书之越》)
李白与杜甫,被尊为中国唐诗两座并峙的高峰。李白一生曾多次畅游浙东,三入剡中,留诗十余首,均为名作,其中最有名的当数《梦游天姥吟留别》,唐代殷璠编选入《河岳英灵集》。据考证,李白此诗作于天宝五载(746)第二次入剡中临行之前,即李白奉诏入京又赐金还山次年,在山东兖州留别东鲁诸公时所作,表达了李白倾慕谢公高风、不畏朝中权贵,魂归天姥仙山的曲折心迹(38)。此诗一出,名扬天下,成为历史上颂扬天姥山的千古绝唱!同时,唐代杜甫,年轻时曾裘马轻狂,入剡有年,晚年作《壮游》诗,忆及剡中,仍心驰神往:“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39)其后诗人白居易于太和六载(832),为剡东撰《沃洲山禅院记》:“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40)
隋唐至北宋,是中国道教发展的兴盛期,尤其是唐王朝,尊道教为国教,道家洞天福地学说盛行,据唐司马承祯《上清天地宫府图经》、杜光庭《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等著名道家经典,均将天姥岑(岭)列为第十六福地,影响甚广。
世间万物,盛极则衰。宋元明清时期,天姥山逐渐湮没寡闻,也难以摆脱无数名山的宿命,失落为式微时期。这在中国名山演进史上也是一个“迷”,究其原因,成因复杂。从古代历史地理角度考察,主要原因还是唐中叶以后,战乱波及天姥山区,唐代宗时台州袁晁起义,唐宣宗时沃洲寨裘甫起义,涉及剡邑天姥,乃至“两火一刀可以逃”的地方也不得安宁,成为刀火相拼的地方,于是在五代吴越国钱王时将剡县一分为二,分置赡县、新昌,也有恶“剡”字不祥以避兵火之象的意思。另一重要原因是唐末五代,吴越国临安城(杭州)崛起,剡东居台、越、明、婺四大郡之间,天姥山处天台山、四明山、大盘山、会稽山四大名山余脉,万山重叠,舟车不便,交通阻隔,历代文人名流虽垂爱天姥,但大多或过而不居,或爱而未到,或到而不识,逐渐被人淡忘甚至争抢,以致明朝散文家袁宏道在游览绍兴山水时,也喟叹:“然则山水亦有命运耶!”清代散文家方苞则将天姥寺傍之莲花峰误作天姥峰,叽为“小丘耳,无可观者”!
诚然,天姥山名声逐渐式微,但天姥山麓的子民则奋发图强,耕读传家,儒风昌盛,南宋程明道、朱熹诸多理学大儒,往来新昌,集贤传道,一时成理学名儒往来糜集之地。新昌唐末至清代,科第连绵,登进士者近200人。名公巨卿,接踵而出,宋代的黄度、石公弼、王爚,明代的何鉴、吕光洵、潘晟等,都是入朝理政的天姥骄子!因而区区新昌小邑,被誉为“风俗淳庞而人材杰特”的东南望邑。被蔡元培誉为绍兴八县中“唯有新昌人物秀”。
天姥山,虽名声式微,但始终没有淡出人们的视线,也不乏高僧名士流连忘返。自五代两宋至明清,历代有钱镠、罗隐、张浚、王十朋、陆游、朱熹、张即之、徐渭、范仲淹、宋濂、方孝孺、刘基、汤显祖、张岱(41)、徐霞客、王思任、齐召南、袁枚、方苞、俞樾、金农、蒲华、郁达夫、蒋介石、张学良、蔡元培、弘一、印光等名人,日本高僧最澄、成寻、荣西、奝然等,莅临天姥,追慕先贤,眷恋山水。他们入则游弋,出则咏言,为天姥山留下无数精彩篇章。
否极泰来。当今,中国历史文化名山天姥山,命运发生重大转折,经全国中小学教材审定委员会通过,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列为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全国高中语文教科书,并注明天姥山在浙江省新昌县境内;2010年1月,国务院批准颁布新昌县天姥山国家级风景名胜区;2016年5月,“天姥山周边源流考察区”通过徐霞客游线标志地认证,天姥山开始跨入新的复兴时期。 (全文完)
注释:
(31)参见《新昌文物志》,潘表惠主编,当代中国出版社 2010年10月版,第4-5页。
(32)《徐霞客游记》,明·徐霞客著,中华书局,2009年1月(2014年6 月重印)版,《游天台山日记后》,第46-47页。
(33)《宋书》,南朝·沈约撰,见谢灵运传。
(34)《太平寰宇记》,宋·乐史撰,中华书局,2007年11月版,第四册,第1933页。
(35)《天台山记》,唐·徐灵府撰,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11月版,第8页。
(36)《太平御览》卷四十七,地部十二会稽东越诸山。
(37)《六朝剡东文化》,陈百刚主编,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9月版,文献选注,第240-268页。
(38)参见詹瑛编著《李白诗文系年》,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年4月版,第67-68页;安旗编著《李白全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5年10版,第二册卷七第723页;竺岳兵编著:《唐诗之路唐代诗人行迹考》,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年5月版,《李白四入浙江三入剡中二上天台一上四明》一文,第33-38页。
(39)参见陈贻焮著《杜甫评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8月版,上卷第51-52页。
(40)《六朝剡东文化》,陈百刚主编,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9月版,文献选注,第269-274页。
(41)参见《夜航船》,明·张岱著,卷二地理部山川:“天姥山,在浙之新昌县,李白梦游天姥即此。”
(原载《浙江社会科学》2017,第四期)
注:上期《天姥山考论》题图:《天姥星空》摄影:周熠君